自嘲“工业废水”的二本学生,怀抱着一整个家庭的期待与未来
发布时间:2024-09-30 23:33分类: 无 浏览:285评论: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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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DUCATIO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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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嘉宾:黄灯
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。主要从事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,著有非虚构作品《大地上的亲人》,《我的二本学生》《去家访:我的二本学生2》。
(受访者供图)
四年前,黄灯老师的《我的二本学生》一书成为现象级书籍,让二本学生这个庞大而沉默的群体被公众看见,甚至让“二本学生”成为一个“标签”;
四年后,她从讲台走下来,去到20多个地方,爬上老房子的屋顶、进入快递分装车间、坐船穿梭海湾抵达蚝场……试图切身感受学生的成长经历、父母的工作和生存经历,把所见所闻写成《去家访:我的二本学生2》一书。
5年家访路走来,她对二本学生的未来越来越乐观,不再像四年前那么担忧、甚至焦虑。
她产生这种变化的背后,到底基于怎样的观察和思考?在学校教育之外,二本学生所受的家庭教育,究竟给予孩子怎样的滋养力量?当二本学生在就业现实中挣扎,什么是他们内心安定的力量来源?我们的学校教育,在专业课程、就业导向之外,又能作何补充?带着这些问题,我们采访了作者黄灯。
······「新东方教育」······
······「新东方教育」······
ONE
ONE
{对二本学生的未来,从悲观到乐观}
新东方教育:在《去家访:我的二本学生2》中多次提到家人、家庭对二本学生的滋养,这种滋养是普遍存在的吗?
黄灯:我去到的学生家、见到的这些孩子里,还是普遍存在的。
我们在城里待久了的话,尤其是中产阶级父母,其实有时是忌讳孩子的祖辈生活跟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,特别强调隐私。
我看到学生所处的大家庭,可能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,但是生活在同一个村庄里面。而孩子跟祖辈生活在一起,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情感支撑。
这些孩子会特别重感情,内心很柔软。
新东方教育:你其实在第一本书里,对于二本学生的出路偏向悲观、焦虑,但第二本里,你积极乐观了很多。你觉得这一变化是源于哪个家庭的观察?还是源于总体的观察?
黄灯:不是来自于哪个家庭,而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,作为一个写作主体本身有变化。
第一本书里有那么多焦虑,恰好说明我对年轻人的成长有期待,希望一代比一代好,希望年轻人毕业了后能很顺利地立足社会,所以我焦虑。
而我在写去家访那本书以后,我觉得我的期待改变了,觉得年轻人也不用赚多少钱、干一番大事业出来,只要能够先好好地活着、身体健康,我就觉得很安慰了。
相比之下,我觉得年轻人内心的自洽、自我精神的成长很重要。因为人一辈子很长,可能这十年比较难,十年以后就变化了,如果年轻人的精神没有垮掉,那十年以后再重新开始也没有关系。
新东方教育:这也是为什么您在家访之后,发现二本学生的家长,并不担心孩子未来怎么样,因为他们并没有您之前那些期待。
黄灯:家长比我更乐观一些。
新东方教育:那有家长不那么乐观吗?
黄灯:还真没有。不过我采访的都是个案,不能代表全部。
新东方教育:看到书中有家长,因为家里终于出了一个本科生很满意,而其实二本在社会评价体系中,并不处于高位置,您觉得这种满意是勉强的吗?
黄灯:不勉强的。你只有站在他们的位置,才能够理解他们那种自豪感。在有的村子里,他的孩子是全村第一个本科生,其实是真的很骄傲的。
像张正敏妈妈是个越南人,他们村里好多越南嫁过来的,但所有越南妈妈的孩子里,就她女儿一个,考上了大学。
他们的生活本身太艰难了,会特别珍惜自己孩子有读大学的机会,尤其是读本科。
(受访者供图)
新东方教育:那他们会不会是因为不太了解,二本在社会评价体系中所处的位置,不太了解当下学历贬值的现状,他们的满意和乐观会不会有点盲目?
黄灯:我不能代替他们回答,但他们对孩子的那种骄傲,当然跟他们所处的环境有关系。
比如有个学生他每次回家了,他大伯就问他你以后工作了能够分配到哪里,毕业了以后是不是每个月几万块钱?他大伯对大学生的期待,可能就还停留在那种80年代,好像觉得读了大学就马上可以买房了等等。
所以当然有信息不对称的原因,但我还是觉得父母对孩子的骄傲,是非常真实的。即便他们知道了学历贬值,知道孩子在城市里面立足也不容易,也不影响他们为孩子骄傲。父母不会想那么多的,他们觉得只要孩子比自己好就很好了。
TWO
TWO
{当二本学生面对
社会需求与大学教育错位}
新东方教育:最近就业话题比较火,结合您多年来的观察,如何看现在给到年轻人的社会教育?
黄灯:现在的社会教育,对年轻人的包容度是不够的。
整个社会氛围对年轻人的要求比较苛刻,希望他们一毕业就能产生效益,而这个情况并不符合年轻人客观的成长规律。
刚刚毕业的大学生,其实还是挺稚嫩的,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,做事也不是很老练,肯定不能跟那些工作了很多年的熟手相比。必然有一个历练的过程,但这个历练的过程所产生的成本,应该由谁来承担呢?我个人感觉,是应该由社会来承担的。
新东方教育:不过从现在来看,社会是比之前发展更好的,资源也是更好的。可年轻人好像会觉得自己比较苦,社会给予的支撑比较少。
而其实像我们祖辈、甚至父母那一辈,某种程度上更苦,饭吃不起、甚至可能有人直接饿死在他们面前。您觉得这是不是意味着,现在年轻人相较老一代、上一代,更脆弱了呢?
黄灯:不是说年轻人变脆弱了,而是年轻人从小到大成长的状态跟以前的人不一样了。现在的社会对年轻人的精神消耗,比我们的父辈要更大一些。
我举一个例子,比如我爸爸妈妈他们那一辈人,要做很多体力活。要学会的东西比我们现在要少。
但现在的孩子不仅要会干劳动,要学专业、要更新电脑技术、要会开车、要懂孩子的教育等等,这导致人对时间、对社会的感知和上一代人都会不一样。
以前的人,至少像我的父辈祖辈,他们对生活的感知是差不多的,因为他们所处的社会,变化不像我们现在那么剧烈。如果停留在以前那个时代,缺乏对年轻人所处现实精确的感知,就会产生错位和不理解。
新东方教育:你教书十几年、教了几千个学生,在你看来,现在学生的精神面貌是怎样的?
黄灯:现在年轻人给我的感觉,个人的独立性更强。但另一方面,他们在精神上,好像不像我们那一代人那么生猛。
可能我们那一代人从小长大的环境比较开阔,在田野里、山上跑,也没有去学兴趣班之类的,所以身上野性的东西会多一些。
现在的孩子给人感觉就是文质彬彬的,但好像有点提不起精神,过于听话。
新东方教育:是的,被社会规训得比较厉害,尤其是面临一些社会现实问题,像大家热议的所谓的学历歧视,二本学生可能在求职时因为学历原因,被人力直接pass。那现在的二本学校或者教育本身,在帮助学生找工作方面,能起到怎样作用呢?
黄灯:这个东西不能由学生由学校来完全承担,主要还是社会发展问题。学校当然会有就业办,但以前就业容易的话,根本就不用学校太操心,以前也没有要求每个老师还去给学生推荐工作。像这两年就业难了,老师也要承担相关工作。
新东方教育:确实,但就业涉及到一个问题,大学教育应该有人文教育、通识教育,而它跟实用性、功利性的社会需求方向,会有一点冲突。您怎么看待这一冲突?
黄灯:在我读大学的年代,所处的计划经济时代,大学生还是稀缺的,相对社会需求,是供不应求的。像我92年大学毕业,那一年全国只招80万左右,而我是74年出生的,那一年出生人数据说是接近2000万。你看当年大学生还是很稀缺的,就业很有保障。
所以那时的大学教育,不以就业为导向。而只要不以就业为导向,整个氛围就会宽松很多,有一些思潮和人文教育,比如我读大学的时候,像北京大学的钱理群老师对我们年轻人很有影响,尽管我是在一个很小的专科大学。那我能受影响,就得益于当时的社会氛围。
(受访者供图)
而现在的年轻人,所处的是市场经济时代,社会氛围比较偏功利向,年轻人为了发展要去博弈,个人是很没有安全感、没有确定性的。内心就没有那么安定,更容易焦虑一些。
THREE
THREE
{人文教育
理想化但还是一定要做}
新东方教育:那学校是否能既有课程教授专业、技能相关,应对社会的需求;同时也有课程能丰富学生的精神内核?
黄灯:我觉得这是很理想化的设计。
新东方教育:据了解,您自己就在做非虚构写作课,开展有一定理想主义的人文教育。
黄灯:对,因为一个大学如果太功利、跟功利社会同构的话,大学的人文教育是必然会缺失的。但对年轻人而言,人文教育又很重要。如果被忽视掉了,他们在进入社会以后,就会面临很多困惑,缺乏精神性的支撑。
比如说缺少来自艺术、文学、哲学、价值观方面的教育,精神的维度就会稀薄很多。如果想要在社会上立足,我觉得人文教育一定要做。
尤其人工智能来了以后,好像大家都有点慌了,如果不全力搞技术,好像就要落后于时代了。但一个社会终究是由一个个的个体构成,以后社会发展怎样,终究是取决于一个个年轻人。
而大学是培养年轻人的地方,人文教育的多少、好还是差,对年轻人的影响非常大。像人文教育关乎人的思考、价值观、基本的同情心等,它们很重要,会让社会更有柔韧度、也更温暖一些。
不过把人文教育做好了,并不意味着学生就可以轻松立足社会。
新东方教育:看到您非虚构写作课上的学生分享自己的感受,可能因为二本学生身份,面对的就业情况依然现实,但通过写作开始自我审视,更能理解自己的来处、对当下的处境也不再焦虑。您觉得这种人文教育产生的积极影响,是普遍的吗?
黄灯:比较个例、不太多,所以有个打算是做成网课。因为这种教学没办法大规模地展开,以前我上公共课,多的时候可以教100多个人,但这种写作课没办法上成大课堂,你课堂上必须有很多深度交流。
但我还蛮想把网课这个事情做成的,课上有学生的反馈还挺好的,我会想社会上有没有别的年轻人想上这样的课。现实中也有人跟我提过,希望我做成网课,因为没办法跑到我的课堂上来听课。做成网课,能覆盖更多有需要的年轻人。
新东方教育:黄灯老师的公开网课,无论是付费还是免费,相信一定会影响一些学生。不过您觉得,当一个学生接受精神启蒙,但又没有足够能力脱离现在环境、所产生的清醒的精神痛苦,跟之前没有接受精神启蒙时的痛苦比,哪一种更痛苦呢?
黄灯:我觉得都很痛苦吧,确实很难说,我其实也很矛盾。我一方面希望我的学生过得好、不愿意他们受苦,另外一方面我又害怕我的学生变得很功利、唯利是图,和某些利益合谋,所以这个问题,我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。
FOUR
FOUR
{标签之外的二本学生
关注再聚焦一些}
新东方教育:现在二本学生已经成为一个标签了,你怎么看待标签化这件事?
黄灯:所谓的标签就是因为关注的人多了,才会成为标签。我写这本书时并没有标签的意识,平时我的学生自称为二本学生,我作为一个老师天天听多了,就自然想到了这个题目。
关注的人多了,讨论的多了,大家自然就会觉得它像一个标签,我觉得这也可以理解。我也不能因为有这个标签,就否认自己以前的一些观察。
新东方教育:对二本学生这个群体,您在写作之前有没有一些愿景,比如希望他们能借此获得更多社会资源的倾斜,或者能引导大家关注他们背后的社会问题等等。
黄灯:有的,我在大学里面教了十几年书,教了几千个学生,又当过两届完整的班主任,再结合我自己的成长经历,我会觉得他们的出路越来越小了。
再加上主流媒体更多关注的是重点大学的学生,但事实上,80%-90%都是二本和专科职业院校的学生。高等教育里这么庞大的一个群体,没讨论是不正常的。
新东方教育:确实,二本学生需要关注、需要支持。你觉得社会可以给二本学生提供怎样的支持?
黄灯:首先是在价值观上有意识地引导,不要有职业歧视。其次不要有高校鄙视链,让每个年轻人都觉得我们是平等的。因为客观上是不平等的,所以更加要重视平等。
新东方教育:除了社会的支持,你觉得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对人的影响更大,还是环境对人的影响更大?像有位清华学生觉得,这个社会特别内卷,人活得特别辛苦,但社会现实是客观存在的,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一样的,而个体如果有足够能动性,依然是可以向上的。
黄灯:是的,现在因为成功学渗透得太深了,所以年轻人往往把混得好不好、能不能在社会上立足,归结到自己努不努力、或者家里有没有资源上。主要还是社会功利向的影响。
不过我在具体带学生的过程中,会鼓励他们一定要充分调动自己的个人能动性。
新东方教育:就像你书中举例的越南新娘的女儿张正敏,她就是没有放弃、没有妥协,最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。
黄灯:对,不过我觉得说个人主观能动性,只能够说个年轻人听。对社会而言,还是呼吁一定要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。
后记
采访过程中,黄灯老师语速很快,但很有亲和力,像网上很流行的“电子妈妈”,在百忙之中依然不厌其烦、且很真诚直接地解答我们的困惑,“你们年轻人也是想做事,我再忙也要支持嘛”。
我理解了为什么她的学生们,那些不愿意对别人说的话、愿意对她说。她对二本学生们有一种站在他们角度出发的关心,得益于这份关心,我们看见了:
二本学生背后的父母和家庭,和二本学生一样,在叙述中国高等教育的整体图景时,也是庞大而沉默的群体。他们的形象变得具体而生动,他们为孩子提供的课堂之外的教育,给予孩子的滋养被低估了;
看见了二本学生有自己身为个体的主体性,在社会主流评价体系之外、在学历鄙视链和就业歧视链之下,他们有迷茫、有自我否定,但依然努力不让自己困在其中,对所谓光环、title祛魅,为自己的选择赋魅,作为“独立的个人”走出自己的路,他们的生命底色,并不是外界想象中的灰色甚至悲情;
意识到目前的大学教育和社会需求存在一定错位,个体处于社会之中,一代年轻人有一代年轻人所处的社会环境,我们无法用脆弱等词概括他们,无法要求他们既接受规训、跟上社会时钟,又精神不疲惫;
意识到我们的大学教育,在重视专业发展和就业导向之余,需要将被忽略的、看似理想化的人文教育纳入高等教育体系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二本不是“他们”,而是“我们”,是所有人。
但这一次,我们和黄灯老师一样,不再那么焦虑了。因为,暂时性的问题都没关系,只要我们还在关注、仍在提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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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签:大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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